陈文浩书法
熊楚钰:广州人,纽约大学媒体、文化与传播学士; 杜克大学纪录与实验艺术硕士。即将就职美国帕罗奥托坤利亚当代艺术画廊经理。
《精彩 》2021 68x 68 cm
今年五月份回国,在经历了21天的隔离后,我很幸运地成为陈文老师在清远熹乐谷温泉度假酒店个展《画说作家》的策展人。
陈文老师一直致力于鼓励年轻人实践所学所想,他的作品融合了中国山水画的精神内核与西方现代主义艺术的视觉符号,正体现了当代艺术的全球化潮流。陈文老师希望年轻人以更大的视野,观察中国当代艺术。
我在美国留学六年,自然会以西方艺术教育的角度来“翻译”与解析他的作品,或许可以找到一个独特的视角,为观众提供一把接近陈文内心世界、了解他审美情趣背后的钥匙。鉴于艺术作品的主观性,以及陈文老师作品反映出的人文情怀的普世价值,我始终相信,最本真的解读陈文作品的方法,隐藏于他多年以来用文字构筑成的精神世界中。
本次展览的文本皆出自于陈文老师的自传作品《白纸黑字》与《吃饭长大》。我的思路是将陈文的画作与文字结合起来,或许是一个有私心的决定,是一个曾经被陈文的文字唤起共鸣的小读者、又在陈文老师的画室中获得了“美”的启迪的艺术爱好者、试图向他人介绍她所认识的“两个陈文”时搭建起的桥梁。
借此机会,我第一次以一位合作者的身份,与陈文老师进行了对谈。以下是这次访谈的内容:
《瓶中红》2020 33x33cm
1
熊楚钰:您45岁时,辞职在家写作,是基于什么做这个决定?大部分人都朝九晚五,做自己真那么重要?
陈文:其实,40岁时就想辞职了,写一本《吃饭长大》的个人视觉传记,但家人反对,说没工资了,吃西北风啊。只好作罢,一边上班,一边偷偷写书。书出版后,媒体评价很高,市场反响也不错,给了我很大的信心。辞职前,我做了一道数学题,算了经济帐。再上班15年,能领多少钱的工资,但失去15 年时间,如果我专心写作,赚到同样的钱,还赢得15 年时间的自由,这事赚大了。家人还是不同意,说老了怎办,有病了怎办?接着又做了一道生命题,算人生亏盈的帐。人的一生,时间很短,已经过了上半场的二手生活,只为那点工资工作,于心不甘。低福利把高能量的人关在职场的笼子里,造成了多少人生的遗憾,等到退休时再去圆年轻时的梦,还不是个梦吗?两道题算下来,辞职的决心已定,在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自己内心为何而动。人不能控制死亡,只能在去死亡的路上,尽量走得慢一点,但不能等。
世上对死亡有太多的解读,有人说上天堂了,轮回了;有人说什么都没有了;有人说留下清白在人间了,也有人说自由了……
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幸运来到世间一次不容易,有能力做自己更不容易,赌一次命吧。
我们每个人,本应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的人生,结果每一次选择,都要经过一番的挣扎。
《死亡》2012 68x68cm
2
熊楚钰:您从作家转型到画家,现在过着春夏天画画,秋冬天写作的生活。请问您怎样定义自己的身份,您更愿意称为作家还是画家?
陈文:我是作家,这是用40年时间与作品沉淀的结果,写作心累,你看我愁的头发都掉光了。我更喜欢画家的工作,写写画画,说说笑笑又一天,纸还能变成钱。但我喜欢画画才10年,不是我说自己是画家就是画家,凡是“家”都要有个“房子”,还要有人住。不管是作家还是画家,靠作品才能立世。
3
熊楚钰:您办画展时,曾经这样说过:“画挂在这里,大家看就行了,我就不说了。”这次展览通过将您的画作与写作相结合,互相补充、互相阐述,您会担心这样的形式对您的作品构成了过分解读?
陈文:绘画是美的视觉传达,简单的美可能大家都看得懂,但艺术作品又是主观创作的产物,也有人看不懂,问这是画什么啊?如果你说的与他理解的不同,就会失去艺术的想象力。闭嘴才能开脑。
《土地》2016 68x68cm
《鸟在山中飞》2018 45x45cm
4
熊楚钰:您认为写作、书法与绘画之间存在什么关系?
陈文:相同的地方都是用笔,写作是用“心”,书法是用“线”,画画是用“美”。联系起来就是观察思考、气韵运笔、美的传达。与俗话说的书画同源,烟酒一家一样。
5
熊楚钰:您的书提到了中国人从唐诗宋词的诗情画意中得到的智慧与审美情趣。您认为自己的审美意识是怎样形成的,什么样的教育与人生经历对于一个艺术家的灵感至关重要?
陈文:我小的时候,正值文革,但父母还是要求我背诵唐诗三百首。成长的过程中,诗意的画面一首一首慢慢跳出来,受益匪浅。现在的国画家,还喜欢在画作上题诗。唐诗宋词经过千年的传播,已老小皆会,家喻户晓。试问,有多少人还能记住那些朝代的帝王将相,有多少人还记住不同运动刷在墙上的口号标语?中国历史,其实是一个文化史,至今还跳动在每个人的血脉里。你不理它时它在,你理它时它就跳出来。外国学者研究世界四大文明古国的兴衰时发现,中国不是一个地域概念,是一个复杂的文化体系,可以在不同的时空存在与着落,朝代更迭了,家国还在,所以能延绵至今。
我的审美意识是怎样形成的,这个问题我也没有梳理过。可能人老了,经历多了,看的书多了,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爆发。有些人爆发了,可能只能笑与哭,愤怒或发泄,而我选择文学艺术表达这种情绪。至于什么是灵感,我个人认为,生命的不同感悟与觉醒,精神世界中闪现的天外飞物,可能是灵感。只是艺术表达,多少要有一点天分,靠天吃饭的事,不是人人都行。
《唐诗三百首》2019 68 x68 cm
6
熊楚钰:您在《画自己》中写道:“真的东西一定简单,美的东西一定干净。”您在书中提到,闲暇时您喜欢扫地打发时间,而您的作画过程可以被称为“把俗气扫掉”。您的一些作品在画纸上有较大的留白空间,另外一些则画得比较“满”。请问您如何决定画面的布局,或者说,如何判断画面什么时候“扫干净”了?
陈文:我也很奇怪,在家里打扫卫生,明明地板很干净了,自己还在反复打扫,是不是时间太多或者有洁癖?太太是医务工作者,她在家也打扫卫生,我还常常取笑她说家不是医院。最后发现自己可能是内心不干净,不管怎样打扫都扫不干净心外的世界。
后来我喜欢上画画,可以用排笔在宣纸上乱扫,才不再干反复扫地这种蠢事。世界永远有干净的地方,也永远有脏乱的地方。
你看到的一些画大量留白,是观念绘画,通过一个触点诱发观者的想象,有些像一根火柴,可以点燃一片森林一样;反过来想,再好消防器材,也防止不了纵火者。艺术就是要让人思考这样那样的问题。
至于一些画得满的画,是我找到一种表达符号之后,反复使用这个符号、用不同的色彩去表达。集体舞踏、阅兵,就是很多人用同一个动作,反复渲染某种气氛情绪,协调地表达力量的美。
现在人有钱了,办公室与家都装修得很现代,比较喜欢这类前卫艺术的绘画。
艺术家大脑可以天马行空,但嘴还是要吃饭。
波普艺术对我的启发很大。
你问到何时收笔,开始我也犯过多次错误,总想画得十全十美,结果多画了几笔,画又成为废纸,“言多必失”同样适用在绘画上。后来我明白了,完美是不存在的,要珍惜偶然的神来之笔。如果自己不是天才,最好少画几笔。错误少了,画自然就不俗气。
《静开》2017 68 x68cm
7
熊楚钰:您的作品有一些较为写实,受到传统中国山水画的影响,有一些则较为抽象。您认为自己的艺术养分是从哪里汲取的,哪位艺术家或者哪种艺术风格影响了您的创作?
陈文:我的艺术养分大部分来自唐诗、新诗与文学作品,还有部分来自基因和生活本身。我生活在一个多元的时代,有很多人生选择,为什么偏偏放弃其他,走文学艺术的路?任何工作干起来快乐,都是忠实内心选择的结果。
书法我喜欢于佑任,还未知道于佑任是谁时,偶然看到他的书法作品,被击中,便跑到广州购书中心买了他的《千字文草字符号》来学习。画家喜欢林风眠、赵无极、吴冠中、莫奈、塞尚、杜尚等。我先是被他的作品吸引,再研究他们的人生。这些事做完后,就会明白,于佑任通过汉字的整容变形,写的是线条符号。林风眠画心中的孤单、寂静、凄美、辽阔,一生都在释放荣光与苦难。赵无极通过材料的化学反应在“画”未知之美。吴冠中用专业的绘画技术提炼,勾画出诗意江南。莫奈有白内障,看不清景物,画出了睡莲的光影之美。塞尚画面的色彩,有些像某个时晨一样新鲜,有些像某段时光一样隐约,观众可以在现实与记忆中游走。杜尚的《泉》却无限打开了艺术的固有边界,让普通人也有能力感知更多精神世界的东西。好的作品,除了好看,还能打开人们大脑的门,获得更多思考与想象。
《三棵树》 2017 68 x33cm
8
熊楚钰:您在写画家陈永锵的传记《画自己》中提到“人的动物性”,而您在《白纸黑字》中多处将人与动物的生活状况类比。另外,您的画作中没有太多人的画面,反而是出现了多种动物。您曾以《内心的风景》为题开展,请问在您的画中,动物是否是作为人类的投射存在?
陈文:人本身就是动物,但人类主宰地球之后,忘记了自己在生物学上分类是灵长类动物。好多年前,我曾经收集了不少资料,准备写一本《畜生们》的书,讲述世上那些养牛养马、养狗养猫等人与动物情感至深的故事,后来发现太伤感了,而且我也改不了吃肉的习惯,写这样的书觉得自己很虚伪,只为写作而写作。现实生活中, 绝大部分人吃肉才有力气干活,人们大多从美食中得到身心的愉悦。想来想去,最后放弃了。
写书不成了,可以画画。
未有飞机前,人类就借自鸟的翅膀,让男人的雄才大略展翅高飞,寄意情怀。今天,人类可以制造卫星,翱翔太空了。
艺术,支撑起人类的想象。
中国人的生相,也寄托给了12 种动物。人与动物之间有着天然的关系,用动物投射人类的行为,更通俗易懂。比如我画鸟儿怀风而行,是鸟飞行的时候,不用飞行证,不用加油,不用带信用卡,不用订房订票,说飞就飞。比如狗的忠诚,弥补了人的某些缺失,人类却办了无数宠物医院回报。时间在变,人性变了吗?空间在变,生活变了吗?时代在变,生命变了吗?时光在变,四季变了吗?我总是喜欢在这些不确定性的问题中,寻找生命的本质与流向。
《怀风而行》 2017 272 x33cm
《天空有我》2021 148x68cm
9
熊楚钰:您作为传记作家,时常聆听、挖掘别人的故事。这样的经历对您“发现自己的内心”、进行艺术创作有怎样的影响。
陈文:不比较,就没有伤害。我釆访过写过很多优秀的人物,当然对我的触动很大,我努力不是想成为他们,而是想成为自己。举个例子,我小弟考上大学时对我说过,我与二弟考上大学后,每次回家都是他骑自行车送我们到县城火车站,然后一个人摸黑骑车回家,接送的次数多了,他就想,我也要考上大学,让他人接送,坐火车离开家乡。
10
熊楚钰:“文学是一种生命的核能,积累多了就会爆炸,不是炸死自己就是炸死别人。”(《画自己》)艺术是否是文学的出口?您是否认为,艺术可以传达文学不能表达的内容?绘画与文字的关系是什么?
陈文:我过去说得比较夸张。炸死别人这是犯罪啊,用炸醒就好了。纯粹的睡醒不过是又一天的重复,而“觉醒”才有意义。醒了不是早晨睁开眼睛,伸个懒腰,而是不再赖在床上,只做美梦,而是为理想行动。
生活是文学之母,文学是艺术之母。我的体会是,文字表达不了的东西,可以用色彩表达;色彩表达不了的东西,文字可以表达。文字可以力透纸背,让人看清世相;绘画是把美的世界,浓缩在纸上,让人体味精神世界的美妙。
《我的头》2017 68 x68cm
《她的身》2017 68 x60cm
11
熊楚钰:在小洲村呆了十年,您觉得离艺术的目标近了还是远了?
陈文:前5 年觉得自己摸到了艺术的门道。后5 年,艺术可能嫌我太俗气。2011年5月搬到小洲村时,一个人住一栋小楼,在小河边,大树下,写写画画,喝茶听歌,一天就过去了,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没有什必须卖,也没有什么必须买。在家呆了6 年,写了《谁隐居在茂德公草堂》《最丑的那个人》《白纸黑字》后,书房被香烟熏得像个厨房,搬到小洲村后,像飞出笼子的鸟。
后来,母亲老了,我把她从老家带到广州,由于不适应小区的环境,也住进了小洲村。后来,姐姐也来了,要照顾母亲。后来,儿子结婚了,孙子也跟着来了。后来,人越来越多,每年要吃掉1000 多斤大米。
过去,我的家在湛江遂溪县,我们兄弟考上大学后,都在广州成了家。父亲走了后,老家的家也散了。30 多年之后,我们又重新聚集在一起,而且四代同堂,有欢声也有笑语。亲人们带着不同的生活习惯重新在一起生活,有时也给我带来很大的麻烦。你在做一件风月无边的事时,电话打来了,母亲被蚊子咬了,要装纱窗。你刚坐下给朋友泡壶茶,快递电话打来了,要下楼取奶粉。到钟吃饭了,你要一个个叫。亲人之间的关系,比不过亲人与手机的关系亲密。
其他人也一样,每天与手机相伴,好像都了解世界,其实还是与手机界面的关系,人们为某个观点争论,不过是看了不同的界面而已。对有人通过技术手段获利与洗脑这一现象,我始终保持警觉,但我对家人也一样管不了。
从不吃人间烟火的艺术生活,回到吃人间烟火的世俗生活,这世间的盐与甜,苦与酸,都必须尝。
好在母亲在,家就在。
小洲河的水平静地从我工作室的门前流过,无声无息。夜幕降临时,广州塔的倒影,睡在小洲河的怀抱里,无声无息。钢与水的相遇,温润无比。顺耳之年之后,感慨良多,但又不想说。
这次釆访,你提的问题太多了,让我想的问题也太多了,人想太多的东西,会活得不快乐。
《小洲河》2015 68x68cm
《各有各的旗》2018 68x33cm
《水墨梵高》2019 45x45cm
【釆访手记】第一次阅读陈文老师的书籍源于儿时对家中书柜的偶然发掘。我甚至难以回忆起翻到那本书的时候我是否对陈文本人有清晰的印象——我记得他在饭桌边乐呵呵地洒脱样子,对小辈十分亲和与关照。但至于这个印象的形成是否受到他的文字所展示出的人生态度的影响,现在的我无从回忆。我当年读到的无疑是《白纸黑字》。陈文老师充满内省与生活情趣的私人琐记读得我兴趣盎然。我至今清楚地记得,陈文老师通过与儿子的交流,得出一个他“但愿我们一家两代人都错了”的观察:记忆源于恐惧。儿子不记得小时候与父亲出游的诸多细节,唯独记得父亲开的车挡风玻璃上有一道裂痕,原因是害怕玻璃裂开的惊恐情绪过于深刻,压制了其它平淡而温馨的记忆。大概与作者本人的意愿相反——让陈文老师儿子恐惧的汽车挡风玻璃这个具象的细节在我这个小读者的记忆中吞没了他笔下生活茶米油盐的方方面面。
在之后的生活中,我时常在自认为遇到困难时想起陈文老师的这一结论。在深有同感之余,我进一步内化并拓展了这个理论:一些细节的、具体的、偶发的疼痛丰富了我们的人生经历,并在我们的前行之路上不时浮出记忆的深海,潜移默化地操纵着我们的心之所向。
《2020》2020 148x33cm
《画说作家》书法2021 148x33cm
那时的陈文是一名诗人和作家。数年以后,我听说陈文老师成为了一名书法家,继而又成为了一名画家,而且画如其人、画如其文,他的艺术创作自成一派,以书法的笔触,绘出诗歌的韵味。他的一幅长画被长辈收藏在我家的客厅,一条毛笔画的长线勾勒出水乡安静的远景,让读过《谁隐居在茂德公草堂》的我想起了他用柔情万千的笔墨书写的家乡雷州半岛。大学时,我去小洲村他的画室拜访了他。幽居在都市远离钢筋水泥的一隅,艺术家陈文没有对自己的作品提供太多讲解。他一边对自己的艺术创作轻描淡写,一边铺开了宣纸,让我用他的工具随意画些什么。在他的指导下,我用黑色的墨水勾勒出大树繁茂的枝丫,然后用手边的颜料,为树妆点上大片的黄叶。大概是陈文老师的鼓舞很受用,虽然当时的我完全不具备对“创作”动机与内涵的思考,却仍然能够感觉到自己落笔的动作受到“美”的驱使———与其让墨水固执地浸湿、侵犯宣纸的洁白,不如让两者和平共处,在柔软的交锋中演奏出和谐的乐章。
又过了几年,我在国外获得了纪录片艺术专业的硕士学位。六年的国外学习和游历让我增进了对国外艺术的体验和感知,同时,也激发了我从事跨国艺术交流的兴趣。毕业后我如愿获得了美国坤利亚当代艺术画廊的工作机会,这让我的理想有了展翅的可能。
《野草跳》2016 45x45cm
《 你和我》2017 33x33cm
《 世间的树》2013 68x68cm
《莲》2019 68 x33 cm
《 远方》2017 68x33cm
《 花儿》2021 33x33cm
《 似水流年》2012 68x68cm
《水上漂》2018 68x33cm
《小河淌水》2018 68x33cm
《鸟儿》2016 68x68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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